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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你眉眼

如你眉眼

 

你从未知道我爱你。

 

新星历160年,第七星系V星,西瑞斯城郊。

花园大门无所顾忌的敞开着,蔷薇花攀上栏杆,幽幽舒展倾吐芳泽,花瓣上的露珠衬得花朵更为娇美,花园中央被花朵簇拥的喷泉随着音乐变换水流的形状,喷泉底部沉着的硬币零零散散,四围茂绿的矮树环绕。

生机盎然。

一群孩子们探头探脑,跑过了花园的大门,叽叽喳喳像是鸟鸣。

“上将上将,您是按古地球人的方式布置府邸的吗?”

“和传闻中一样,上将果然对古地球人情有独钟!”

“上将太狡猾了,一个人占这么大的地方!”

“上将,我能去您的城堡里参观吗?”

他们一句接一句闹着,打碎了往日府邸的平静。没办法,这群小家伙有用不完的精力与好奇心。

上将笑了一声,他娴熟地往一个个瓷杯里倒上红茶,说:“你们怎样胡来都行,我应该这么说么?”

一个女孩吐了吐舌头。

“你们可以在这里陪我喝茶,也可以随处参观,但我还是提醒你们小心一点,我这里没有人工智能来帮助你们。”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看起来相当和蔼。

“那我们去玩啦。”孩子们欢呼着。

一大群孩子就这样分散开,有的去了城堡,有的穿梭在花丛与矮树间,有的探着身子伸手去捞喷泉底的硬币。

“上将,我们来聊天吧。”还有几个孩子围在了上将身边,脆生生的说。

“是蕾拉让你们来陪我的?”上将将桌上的红茶与曲奇分给了那几个孩子。

“女王陛下是怕上将太寂寞了,所以让我们来。但我们自己也确实很想多和上将接触。”劳拉接过饼干,怯生生地说。

“她费心了。”上将轻轻拍了拍劳拉的头,“不必紧张。”

上将有一头全白的短发,脸上的皱纹很深,说话时嗓音沧桑,一副久经风霜的模样。他确实不年轻了,在垂垂老去。可他的身形依然挺拔,背挺得笔直,眉眼仍是锐利的,眼瞳深邃,一举一动十分流畅,就像不曾衰老。

从他的脸部的轮廓和深邃的眼瞳不难看出他年轻时的英俊迷人。

他披着一件军装,没有任何勋章与绶带装饰,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勋章可以挂满一整面墙。V星,甚至整个第七星系鲜少有人对他不会怀着敬佩与景仰之心。

上将年少成名,战功赫赫,是亲手缔造和平与开创新时代的功臣之一,他是一位英雄。

“上将,您为什么要选择退役呢?现在那些军官都没有您一半厉害。”艾伯说,男孩子似乎总对军旅生活和权位心怀兴趣。

“新的时代已经来临,世界已经安定,还要我做什么?我也应该颐养天年了,艾伯,你要知道,远古地球人大多在役时间比我短。那些军官没我厉害?艾伯,说话要注意分寸。”上将看着艾伯说。

“上将,他们说您是孤儿,这是真的吗?”小女孩抿了一下嘴,有些犹豫地说。

“是的劳拉,我是孤儿,我似乎从未见过我的父母。”上将说,“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你们也或许听说过,是笹原家收养了我。”

“是那个笹原家吗?”吃着曲奇的狄克插话。

“就是那个笹原家。”上将收敛了笑意,轻声说着,语气里盛满了感激之情,“如果不是笹原,我不会有今天,也许我早就死了。”

 

287年前的第八星系A星,是个充满了斗争、冲突、贫困与饥荒的肮脏地方。那里位置偏远,资源匮乏,连恒星的照耀都是不一定能享有的珍贵财物。

那里极度落后,A星上几乎所有的人都自顾不暇,能走的早早就走完了,走不了的只有想尽一切办法活命。

在这种鬼地方连信仰上帝的人都没有,上帝给不了你饭吃,也管不了你遗弃自己的孩子。坦白说,遗弃自己的孩子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克里斯并不怪他的父母。他们选择生下他就已经是对他最大的恩赐。他可以理解他们,尽管他不记得他们,也再没有见过他们。

他被丢弃在街头的时候才六岁。他不记得父母的拥抱,不记得自己是否有名字,时间线在大脑里混乱不清。

往后他回溯一生,记忆的起始是寒冷、饥饿,和男人一双温暖有力的肩膀。

克里斯的运气还是不错的。来A星巡视的笹原上将发现了街边奄奄一息的男孩。于是他把男孩从雪地里抱起,他救了他。并说:“孩子,你想不想有个家?”

男孩懵懂又像抓住了水里飘着的稻草那样抓住了男人的袖子,急切地点了点头。

 

“养父将我带到了V星,带到了西瑞斯。”上将端起红茶,说:“他给了我家。”

 

那天笹原上将牵着克里斯的手,领着他走进了笹原家的花园与府邸,他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家人。他接受着家人的欢迎与祝福,有了挡风遮雨的屋子,有了医师调养他孱弱的身体,有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权利。

 

“养父说过,笹原家的府邸对我没有任何限制,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想翻阅哪本书就翻阅哪本。”

“我的家人给了我很大的影响,他们对我很上心。比如养母时常教我弹奏古地球人的钢琴,有时也会是手风琴或者小提琴。我曾疑心过,养母是不是精通古地球人所有的乐器。”说起这些,上将神色怀念。

 

“叫你克里斯好不好?克里斯在利尔文里有夜空的意思。在一些星球,夜空是非常美的,比如曾经辉煌的地球。地球的夜空还有月亮,你知道月亮吗?在古地球的英文里,它还有保护者的含义。你喜欢吗?”美丽的笹原夫人在膝头摊开纸质书,轻抚着男孩的头,语气温柔。

 

“他们是好人。”劳拉说。

“最好的人。”上将笑了,有点像个小孩子。

“那么上将,您至今未娶传闻中也没有恋人,没有和哪位名媛或者普通姑娘闹出过绯闻。”露丝托着下巴,辫子一晃一晃,“请问上将,您有喜欢的女孩吗?或者您有喜欢过的女孩吗?”她是个对爱情故事相当青睐的小姑娘。

“哦?”上将抬了抬眼帘,有些惊讶的样子,“怎么?你们不知道我有个未婚妻吗?”

露丝“啊”了一声,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对情爱没什么兴趣的艾伯接上了话。

“您说的是名月上将?”艾伯问。

上将握着杯柄的手细微的颤了颤。

名月。这个名字哽在他的心头,略一起提,便是五味陈杂百转千回绕上胸口。

他叹了口气,无名指上的戒指光色温润。

“是的,是名月。”他说。

安妮小姑娘撇了撇嘴说:“可是众所周知,您并不爱她。”

“谁和你说的?”上将询问。

“都这么说,准没错了。”一旁的露丝笃定地说。

“那这么说的人可真有点无聊了。”他说着,一只手不知在摩挲着掌心的什么东西。

虽然诸多人都觉得他与和名月性格不合,感情冷淡,他们名义上的婚约是因为笹原家的情面。一个需要回报恩情,一个碍于利益,无关风月。

“不是么?”艾伯也参与了进来,“在当年名月上将风华无双,与您不相上下,而您与她为了第一上将的名号相持不下。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一山不容二虎?而众多事务上你们意见相左,争执不断。”

对军事感兴趣的艾伯显然也对名将感兴趣。

“很多资料都表明您与名月上将政见不合。”唐也插话。

“事实如此。”上将看向远方,“我与名月在某些方面确实有水火不容的架势。”

可一开始不是这样的,这句话绕在他的舌尖,到最后却没有说出口。

 

名月出生那年他七岁,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他跟着笹原上将走进了产房,看到了刚出生不到一个小时的女婴。

她是那么小,那么丑,又是那么的柔软。克里斯看着手足无措抱过女儿的笹原上将,他有些懊恼,如果自己再长大一点,再有多一点的力气,是不是就能抱一抱那个软软的小婴儿?

克里斯在见到名月的第一眼内心就充满了一种莫名喜悦。我要护她一辈子,他懵懵懂懂的想。

 

“名月几乎是我一手带大的。”上将说。

我怎么会对她没有感情。

 

他一直知道他的童年是幸福的。

尽管笹原上将和笹原夫人军务政务加身,常驻第一星系中央之星。祖父沉迷于科技,祖母忙于经商。偌大的府邸多数时间只有他们两人,还有一堆少了感情冷冰冰的人工智能。

克里斯牵着名月的手教她走路,给她准备温热的牛奶,在她入睡前讲古远的童话,陪她练习各种语言。

他一生中最柔软的感情几乎都倾注在了那个小女孩身上。

 

“她小时候叫我哥哥。”

 

“克里斯哥哥,你生气了吗?”小女孩拽着他的衣袖仰起头问他。

“我没有生气。”克里斯把名月的手臂放到治疗激光下,“你不应该和他们动手,这对笹原家的声誉会有不好的影响,而且你受伤了,我会心疼。”

名月低头,声音闷闷的:“可他们说你是……”她咬了咬牙,没把话说出来,生怕说出来的话会伤了克里斯。

少年呆了呆,把他的小女孩抱在怀里,说:“那不重要。”

 

女儿和养子都是笹原上将的骄傲。但天生的性格和军人的习惯让他对名月格外严厉。毫无疑问,他是爱名月的,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对女儿好。

他不苟言笑,从不宠爱女儿,生怕她有一丝一毫名门的怠惰与骄纵。他用最严苛的标准要求名月,某些时候甚至比对待不成器的下属更为苛刻。

久而久之,养成了名月好强、好胜、强硬的性格。她惯于隐藏内心的柔软,既崇敬父亲,又带着不满,她与笹原上将的关系从未算得上和谐,只是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克里斯则恰恰相反。

克里斯懂事而缺乏安全感,他知道自己的身世。笹原上将毫不保留的给予他关怀与鼓励,生怕他会多想,生怕他不安,将自己封闭起来归为外人。

 

“克里斯哥哥,我什么时候才能和你一样厉害?”名月曾这样问。

少年摸了摸女孩的脸:“为什么要这么问?你要清楚,我们明明一样。”

“是么?”名月摇头,“除了你,没人会这么想。”

“你是指养父?其实养父他……”

“够了,”名月冷着脸打断,“我不在乎父亲的看法,他眼里只有你,反正无论我怎样他都不会满意。”她固执地说。

“不是这样。”少年垂下眼睛。

“我要变得更厉害。我要获取无数的荣誉,我要站到更远的地方。”名月认真地说。

那样我才能保护我在乎的人,和你。这句话她没有说出来。

然而克里斯当时愣了神,他从女孩猫眼石一般夺目的眼瞳中看到了蛰伏的野心与欲望。

 

名月出生军政世家,贵为名门之后,对自己要求再严格也是不为过的。可克里斯对她从来都是宠溺,甚至超过了和蔼的祖父母。

 

“我从未担心名月会过度依赖我,她向来自立。”上将笑了一下,说不上是苦涩还是骄傲。

 

在这个时代,每个星系的每个入籍的孩子十五岁的时候都会有一项必做的测试——机甲匹配值测试。只要匹配值超出某一数值,就代表有驾驶机甲的体质。

毕竟这种时代里机甲驾驶代表什么不言而喻,除了便利、战斗资本之外还有进入军方的必须条件、更高的位置、财富、权利、荣誉……

可驾驶机甲只有后天努力远远不够,它还需要天赋。

而十五岁只是初次测试,测试的目标就是天赋。十五岁的克里斯初测结果甚至惊动了军方上层。

85%。这个数字太过耀眼。要知道匹配值虽然会随着后天的努力与经验累积上升,但机甲驾驶的界限只是50%,理想的初测结果大多为50%~60%,60%以上都能算是天赋助人,而目前全星系机甲匹配最高值,90%的纪录保持者,初测结果不过是80%。

那个纪录保持者是笹原上将。

克里斯初测结果出来的当天,军方同时给了笹原家和克里斯消息:让克里斯在就学的同时参军。

名月记得那天父亲并不是很开心。

“你太出众了。而军方内部太过危险复杂,有些人会对你不利。”笹原上将担忧地说,“现在形势如此,笹原家反而不能光明正大的保你。”

“养父不必忧虑,我进入军方会帮您分忧,而不是添乱。”还是少年模样的克里斯笑得自信。

“好孩子。”笹原上将也笑了。

名月从心底为她青梅竹马的哥哥自豪而高兴,可这份感情里却有一分阴影。

“那么高的匹配值,闻所未闻!”

“听说他第一次驾驶机甲的时候就像驾驶了很多年那样得心应手。”

“他会是笹原家的继承人么?不知道笹原家的独女与他相比如何。”

……

他人的私语不经意间流入名月的耳朵,那时名月十一岁。

我能有克里斯那么优秀吗?我有克里斯做的好吗?我能像克里斯一样被父亲认同吗?我做的还不够、我要做得更好……争强好胜的小女孩内心充斥满了这样的念头,就快要溢出来。

克里斯是名月的憧憬,也是挡在名月面前的一面墙,她崇拜他,也无时无刻希望超过他。

“我总有一天会追上你,越过你,走在你前面。”小名月说。

“你为什么要执着于这些。”克里斯揉揉名月的发。

 

“你们知道现在机甲的最高匹配记录是多少么?”上将问。

“名月上将的95%。”唐回答。

 

十五岁的克里斯及其忙碌,他在兼顾学业的同时还要处理军方事务。那时的局势很乱,星系之间物资不平衡,物资争夺一向激烈,星际联盟内部也不太平,高层彼此相见脸上笑容满面,心里问候着人家祖宗。克里斯有时还要应对实战,伤痕与军功同时一分一分的累积。

他从一开始就独出手眼,很多人或真或假的赞叹着这个少年一进军方便一鸣惊人。

笹原上将对他没有一丝偏袒。而名月越发刻苦,讲室、图书馆、训练厅三点一线奔波,家都不怎么回。

克里斯和名月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尽管克里斯尽力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陪名月。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渐渐不了解彼此。”

相知数十年,相疏只需要几个月。

 

可表面上他们的感情依然和睦。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秋日的溪流在结冰之前依然潺潺而动,蜿蜒连绵。

“父亲说你是少校了。”名月拖着头看书,听到克里斯由远及近的脚步。

“你是不是觉得太快了?”克里斯将麦片牛奶放到她的手边,半垂着眼。

“不是,当然不是,以你的能力就应如此。”名月端起牛奶,抿了一口。温的,不热不凉,恰到好处。克里斯似乎也是这样,她眯着眼睛想,胸口有一点暖意。

喝了几口,她又说:“军方是不是又有人胡说八道了?你不用听他们瞎扯。”

“好,不听。”克里斯笑了。

名月看见他这么笑,笑得眉眼融了春风缠绵。她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东西,放到了克里斯手上,然后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一个小礼物,就当你升官的贺礼,喜欢你就收着,不喜欢就随便吧。”

“嗯?”克里斯张开手掌,他看见了掌心的两颗堇青石。形状不规则,大小不一样,完全是没经过打磨雕琢的原石,色泽通透,蓝紫色沉淀着一股子惊心动魄。

绝对的上品。

“你是从哪儿弄来的?”他偏头去问名月。

“我有次实践课是去M星尝试矿石采集,结果真的开采出来了。”名月有点骄傲的说。实践课统共一周,他们开采出不少原石,她选了最喜欢的两个给克里斯。

“你最厉害了。”克里斯弯着眼角观察着两枚原石折射出的光。

名月有点不好意思了,低下头看书。

“我找人把它们做成戒指吧,它们做成戒指一定好看。等以后你有了婚约就给你。”他轻轻的说。

小姑娘没同意,也没否定。

“几年后我的机甲初测,你会来吗?”名月从书堆里抬起头,问得看似漫不经心。

“会的,当然会。”克里斯摸摸她的头,嗓音如风温柔。

 

上将和孩子们交谈着,不经意想到,多数事情总是难以如愿的。

 

“骗子。”名月说。她已经完成了测试,过程堪称完美,结果估计也很优异。可是直到测试结束,她期待见到的人都没有出现。

“紧急通知,第八星系叛乱,军方已出动,我星星际屏障已启动,这段时间不得有人员离开。为了您的人身安全,请配合。”突然间每个人的面前跳出一个屏幕,屏幕里是人工智能面无表情的脸。

名月的脸霎时白了,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初测场所在中央之星的中央学院,而中央之星处于第一星系,第一星系又是整个星际联盟的中央星系。但凡有叛乱,第一星系绝对是被集火的对象,更何况中央之星。

刺耳的轰鸣从上方传来,名月抬头,眼底倒映出密集的火色。无数弹药在透明屏障表面炸开,清晰可见,仿佛随时会被吞没。

可名月无暇顾及这个,她狂奔起来,初测、成绩、安全统统被她忘到了脑后。她满脑子是食言的克里斯,她想找到他。

他为什么没来?他在哪儿啊?到底在哪……

 

“那时第一星系的防御远不及现在。”唐从随身系统书里调出了当年的防御图,说到。

“第八星系的那场叛乱!就是那场战役让您成为上将,您在那场战役里的功劳胜过所有人!”艾伯兴奋地说。

“那场战役似乎是名月上将的眼中钉肉中刺。”劳拉底气不太足地插嘴。

“……不,不是这样的。她只是担心我,就像我也在担心她一样。”上将闭上了眼睛,黑暗之中浮现出模糊的光泽,紫发的女孩从书堆里抬起头,明亮的眼里暗藏期待。

可他明白得太晚。

 

“你一定要抢这个风头是么?哈,你成功了,得偿所愿了,上将!你看看你现在多威风,多神气。”名月挑着眉,话说得平淡,是任谁都听得出的阴阳怪气的嘲讽。

“我没有那种想法,我只是想保证无辜的人的安全。”他躺在治疗室里,还没有从战斗的疲惫中恢复,心情本就不好。觉得想法与意愿被曲解的克里斯也生气了,更何况曲解他的人是名月。

名月明明应该最了解他。

“是啊,你真伟大。为了那么多星系的人没有来参观我的初测,理所应当。”名月的火一下子被克里斯那无所谓的口气撩起来了,她开始口不择言。

“……你想的居然还是你的初测?”他有些不可思议,甚至被名月的自私震惊到了。他第一次觉得名月这样不可理喻。

名月噎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明明不是这样想的。她张了张嘴,然后接收到了克里斯的视线——惊讶、不满、甚至有些冰冷……

于是话脱口而出:“怎样想随你。”

说完后立即起身,大步的走出了治疗室,鞋底与地面接触的声音清脆。

她是这样的吗?克里斯愣住了,心口止不住发闷。

他不知道名月在看到连脊椎都断裂的他时有多惊慌失措,跌跌撞撞地跑到他身边却不敢触摸、不敢拥抱;他不知道名月在看着医疗人员把他送进急救室后缩在角落里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不知道在他昏迷期间名月一直握着他的手,轻声细语的对他说话。

他更不知道后来在他正式授勋时名月站在人潮里仰望他逆光的面容,在一片赞叹声中喃喃自语。

“我的上将。”

就像名月不知道克里斯那么发疯的护着第一星系不只是为了无辜者的安全,不知道他被敌舰撞上时脑海里闪过的是谁的脸。

都一样的,至今都不知道。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上将张开掌心,掌心上华贵精致的堇青石戒指有细微的光。

 

现在人类的寿命虽说比古地球人长了很多,但只是延长了青春,延迟并缩短了衰老,成长时间与古地球人还是保持着一致。

“名月十五六岁的时候和普通女孩一样。”上将笑笑说,“喜欢漂亮的衣服,喜欢精致的首饰,喜欢爱情故事,有点争强好胜,不过多数时候还是十分懂礼数、有教养。偶尔还喜欢较真。”他微笑地道出历史记载里那位雷厉风行的将军罕为人知的一面。

 

十五六岁的笹原名月就像欲放的蔷薇一样,美得张扬而放肆,一张曼丽的脸还未脱青涩,重重叠叠的明艳饱满鲜活,却也有着带了刺的尖锐。她骄傲且强势,又是笹原家的大小姐,并非不好相与,只是难以采撷。或者说,握住她的手有风险。

水晶灯那种奢侈的老古董让富丽堂皇的大厅灯火通明,音乐传遍大厅恢弘而悠扬,各色裙角随着旋转铺张,宛如一朵朵鲜花怒放。衣香鬓影,勾心夺神。

中央学院一年一度的舞会,美其名曰为学生们推动社交准备机会。

 

“美丽的小姐,请与我共舞。”身着黑白礼服的男子悠然走下台阶,向紫发黑裙的女孩发出邀请。语气拿捏的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轻佻,少一分则随性。

名月眯起眼睛,隔着百花缭乱的舞池望着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说:“我认为上将百忙之中是抽不出时间来参加一个小小的学生舞会的。”

她的声音不大,很快就会被乐曲掩盖。也许那个人听不到。

年轻的上将穿过翩翩起舞的人群,闲庭雅步,分花拂柳一般悠然。他就那样走到她眼前,俯身行礼,亲吻她的手背,客气的笑笑:“再忙也要抽出时间陪你,尽管谁都知道笹原小姐从不缺少舞伴。”

他还是听到了。名月看着面前温文尔雅的男子,说:“上将应该很擅长应酬。”

她搭上他伸来的手,扶上他的肩,任由他搂住自己的腰,然后在下一首曲子响起的时候踩着节拍起舞、旋转。

黑色的裙角随着步伐的起落铺张,带着神秘与诱惑的味道,如同黑蝶翩跹,高跟鞋尖与军靴靴底踏在木质地面上富有节奏与韵律,不急不缓,恰到好处。

他们踩着精准的舞步,每一个摆荡、每一个旋转都如行云流水一般,默契天成。

“我是不是要感谢你?”名月低声说,她稍微烫得有些卷曲的发梢随着舞步摇晃。

前进、后退,发饰与勋章闪着光,仿佛舞厅所有的灯光都聚集到了他们身上。

“不用,你要知道,你从小到大的舞伴一直是我。”克里斯以谦和有礼的声音说。

周围传来隐隐的赞叹,也许是惊讶年轻上将的现身,也许是欣赏近乎完美的舞步,也许还因为其它东西。

“我不知道,并且我以为上将您也不知道。况且我认为您出现在这里实在是太过引人注目。”旋转时她附在克里斯的耳边说,温热的气息扑在他的皮肤上。

侧行、滑步,毫不掩饰的张扬。

克里斯看起来毫不在意,柔声说:“怎么会。”语尾带笑。灯影中名月看不清他眼底是疏离还是真心实意的温柔。

流畅的康德拉交换。

“再说,你本来就应该是焦点。”随着他话语降落,便是一次重倾斜,浑然天成。

然而名月一直面无表情,克里斯的微笑则像是刻在了脸上。

最后的收尾,缠绵,翩跹。

“等有时间了我带你去太阳系,去那的地球,那里虽然荒芜了,但能看见月亮,独一无二的月亮。”他说。

名月沉默。

 

“后来您脱离了笹原家,这是为什么?您和他们出现矛盾了么?”劳拉问。

“不。”上将疲惫的闭了闭眼睛,“是迫不得已的保护。”

他的话没说清,几个孩子一脸疑惑。

 

“养父,这是为什么?”一贯冷静自持的克里斯此刻神态慌张,“我不同意……”

笹原上将挥了挥手,止住了他,说:“好孩子,我知道你的难过,但近来局势已经越来越乱。笹原家碍了太多人的路。你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再挂着笹原家的名号,你难免会成为众矢之的,有些人对你会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你必须撇清关系,明哲保身。”

“可这没什么用,我不可能和您彻底断绝往来,名月将来进入军方我也要和她接触,我就算脱离笹原家他们根本不可能相信、我们牵扯太深了……”

“克里斯。”上将说,“但那至少表明你的态度。他们要的就是你的态度。”

“我不在乎,我……”克里斯急切地说。

“冷静下来,我的孩子。”笹原上将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家永远在,你的家人永远都是你的家人。无论如何。”

克里斯愣了,他的肩膀颤了颤,眼神流露出一阵茫然无措。半晌,他艰难的开口:“他们是要对您动手了么?”

笹原上将慈爱的笑了,说:“我已经老了,而你还年轻。未来是你们的。”

 

一周后,克里斯上将宣布脱离笹原家。

名月站在空旷的客厅里看着新闻,一个个人工智能收拾着她青梅竹马的哥哥的东西,然后穿过客厅离开。

手里的面包掉了下来,她俯下身去捡,刚拿起来,站了一会,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半天,才咬着牙说了一句。

“不要了。”

她把面包摔在了地上,人工智能闻声赶来,干净利落的收拾走了。

她就那么站着,眼泪毫无预兆的从两颊流了下来。

 

人工降雨准时到来,分毫不差。走出讲室的学生纷纷开启了防护罩。

名月没有,她看了一眼天空,雨量适中,淋不出事,她也没有那个开启防护罩的心情。

她昏昏沉沉地走出了校门,然后停住了脚步,眼里一瞬敌意迸发。

“你来干什么。”她抿了抿唇,冷冰冰地问。

克里斯站在校门外,难得不是军装,一身常服,像个邻家哥哥一样。他也没有开启防护罩,而是撑着古地球人用的老古董——雨伞,并且手上还拿着另一把。

“来看看你。怎么没有开防护罩?生病了怎么办。”他把伞递到名月眼前,眼底有掩饰不住的疲惫,精神似乎也差极了。

他是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的?名月胸口一阵发闷。但她开口,又成了阴阳怪气的语调:“上将与我非亲非故,有必要大老远来这一趟么?”她没有接克里斯递来的伞,弯了弯眼角,“我可受不起。”

“名月!”克里斯皱眉,干脆把名月硬拉到了伞下,“别闹脾气了。”

语气有点恼怒,有点无奈。

“我闹脾气?”名月冷笑,“说走就走的人是我么?你又凭什么管我?”

她忽然感到一阵委屈,好像压了几天的情绪在此刻通通强行涌出。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名月强忍着不让它们没出息地掉下来。

“你多潇洒,这个家说不要就不要了。你走了就别回来,也别管我。”名月硬是在脸上扯出了一个笑,然后走进了雨幕里,软靴的鞋跟带起水花,头也不回。

克里斯看着她的背影,嘴唇动了动,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记得婚约是名月上将的父亲的意思?”露丝仰头问。

“是的,他不放心名月。他对名月过于严厉,但内心深处还是爱她的。虽然这种方式在我看来不合适。”上将说。

 

“名月快十八岁了。”一次会议后笹原上将叫住了克里斯,表示想和他谈一些事情。

“是的,她快成人了。”克里斯回答,“照她的学业进程,十八岁的时候就可以从中央学院毕业了。我猜测她会进入军方,您对名月有什么安排么?”

“这方面的事她能处理好,处理不好也不是笹原家的女儿了。”他摆了摆手,“你很关心她?”

克里斯愣了一下,然后说:“这是显而易见的。”

“的确,显而易见的,从你们小时候开始就一直如此。”他凝视着克里斯的眼睛,“你能确保以后也不变吗?”

“当然。”克里斯认真地说。

“我在的时候还能护着你们两个,如果有一天我走了呢?”笹原上将叹息了一声。

克里斯的眉尖动了动,一阵难过。

“养父……”他开口,却被笹原上将止住。

“原谅我,孩子,原谅我的自私与卑鄙。”男人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站了起来说,“我调用了你和名月的资料和一些人脉,定下了你和名月的婚约。”

“您说什么?”克里斯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只要我死去,媒体就会放出消息。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交给别人我都不放心,唯有你们携手,相互扶持,才可令我心安。”

“这您怎么可以擅自决定?祖父祖母和养母呢?您问过他们了么?还有名月?她的意愿呢?她以后也会遇上喜爱、想要共度一生的人,您要她怎么办?”克里斯难得的激动起来,语气急促。

“他们都同意了。至于名月,这是我以父亲的身份最后替她决定的一件事。”笹原上将拍了拍克里斯的肩膀,“你问完了其他人,那么你呢?我的决定牺牲的也是你的幸福。你怎么想?你愿意娶名月么?牺牲了自己的幸福,守着她一辈子。”

克里斯愣住了,微微低头,脸上落了阴影,看不清面容。

“怎么会不愿意。”他低低地说。

从七岁那年起,我的幸福从来都与她有关。

 

名月毕业典礼的前一周,星际爆发大规模战乱。

一周后,笹原上将率兵守卫第三星系——全宇宙最大的武器库,战况激烈,第三星系十二军的首领策反,与敌军里应外合,场面越加凶险。而军方救援不及时,笹原上将阵亡。次日,笹原老先生、笹原老夫人与笹原夫人去收敛尸骸时乘坐的星舰遇袭,发生爆炸,尸骨无存。

名月在毕业后的第三天收到消息。当时她拿着证书,准备去联系她的母亲。然后就是天昏地暗。

天塌了。

克里斯刚从前线撤下来,伤口都没来得及处理,就不假思索的进行星际跳跃赶回了笹原家。

 

“他们说我接到消息的时候心脏骤停。我当时只是在想,我的家没了,彻底没了,我意识到了这个事实。然后我想到名月,名月该有多痛苦啊。我一定要在她身边,我又这样想着。”上将的目光经过岁月的沉淀,在重提这件事的时候露出的悲伤就像是沙漠地下的废墟,苍凉而荒芜。

 

名月怎么办?

一想到这个他就喘不过气。

他争分夺秒的赶回去,到了家,只有一堆机器人。冰冷,没有温度。

“小姐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晚上了。”毫无感情的电子声音说。

他站在客厅里,极其缓慢地喝完了一杯水,看了看握着杯子的手。没抖。他试着笑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平复呼吸,然后走到了名月的房间前,开始敲门。

“名月,是我,我回来了。你别把自己关在里面,你开门吧,好不好?”他柔声说。

克里斯已经准备好了,如果名月不开门,他就把门撬开。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他没敲多久,名月就把门打开了。

“回来了?”名月说。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悲痛,眼眶干燥,看上去平静极了。

克里斯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这时他注意到名房间里有一点动静,他偏开几寸目光,看到一个又一个人工智能捧着女孩华丽的衣装和首饰鱼贯而出。

“你这是做什么?”他挑着眉问名月。

“拿去卖了,能有不少钱。”名月平淡的说。

“你没必要……”克里斯开始有点恼火。

“反正以后不常用。安心,我留了几件必要场合需要的。对了,你有适合我的军装么?我现在需要它。”她冷静的说,“我知道联盟里有人动了手脚,我的父亲和家人死得蹊跷。我现在没本事弄死他们。所幸我并非一无所有,我的家人留下的人脉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可以利用。而我父亲的旧部和他在联盟的地位我想我也是可以继承的,虽然很困难,不过我已经有了大致的计划。我需要时间在联盟站稳……”

克里斯的目光终于带上了惊愕,仿佛一盆水浇到了他的头上,熄灭了怒火,只剩下满满的无力。

 

“笹原上将死的时候名月上将才十八岁。但她迅速地获得了她父亲旧部的支持,并雷厉风行地继承了笹原上将的军衔和财产,虽然远比不上她父亲的‘真实地位’,她近乎是不择手段的收敛权力,行事狡诈,对时机把握得极其机敏,就像狐狸一样。她向联盟展示着她的一身百为,出色的战绩让她名声鹊起,一时风头无双。”唐严肃的浏览着历史资料,说,“虽然看起来威风,但名月上将的处境还是很艰难的。大家都知道,您那个时候并没有给予她支持,这也是你们不和的证据之一。”

“我怀着私心,我可以说反对她的做法与行事风格。”上将说。

名月那样,代表着几乎一肩担下了笹原家的担子。昔日的辉煌,不能抹黑的声望,联盟里微妙的地位,无边的压力,无尽的明枪暗箭……那太累了,太苦了,也太危险了。尽管他相信名月撑得住,但内心还是希望她避开。

如果她收敛低调,也许不会招来那么多风险,可她依然选择锋芒毕露。

而名月身上的戾气越发重,处事凌厉,让他不适。

克里斯知道,即使没有自己的支持,名月也会成功。所以他那样选择。

可当时,名月心里又是怎样想的?

 

越来越多的人发现笹原上将的独女与养子关系并不如先前传闻里那样亲密无间。他们的婚约在有些人眼里变得可悲了起来。

年轻的女孩身着纯白礼服,像古地球人婚纱一样的服饰衬得她亭亭玉立,一头紫发盘成俄罗斯式,描了淡妆的面容曼丽动人。

“在此之前你有无数机会退掉这个不合理的婚约,现在最后的机会就快没了。你想好了?”她眉眼低敛,稍显淡漠。

“我不想违背养父的意愿。”她身后的人说。

“他想让我们在联盟走得更顺利一些,然而现在我们显然没有帮助彼此的意愿。”名月起身,直视着他,“你确定了?”

“确定了。”克里斯说。

英俊的上将挽着他气质高贵的未婚妻一步一步走向了满宴宾客,他们脸上的微笑没有一丝不妥。

客人们没有祝福,只是看着这对貌合神离的未婚夫妇完成任务一般完成着一个个步骤。

克里斯低头,将蓝堇青石戒指套上了未婚妻的手指,微笑:“它与你般配极了。”

名月也将手里的戒指给他戴上,回以浅笑:“谢谢,你费心了。”

交换亲吻的时候她轻轻说:“大家都心知肚明,你有必要这么配合么?”

克里斯温柔的看着他的未婚妻:“不然大家都尴尬。”

死气沉沉的订婚仪式,满场寂静。

没人会觉得他们会幸福。

 

“我看过你们订婚仪式的影像,一点都不浪漫。”安妮说。

“不被任何人看好,怎么浪漫?”上将这么说着,也不知道在问谁。

 

“我不同意。”会议室里清冷的声音响起,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那么克里斯上将,您能说出原因么?”名月礼貌地笑了笑,对克里斯抛出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那太危险了。”克里斯注视着名月,说:“上将,您这是在用人命打赌。”

“这确实具有很大风险,但却是获得最大效益最有效的途径,为什么不试试?”她镇定自若,“至于您说我用人命打赌,上将,我只能说我将会亲自参与行动,并且活跃在第一线,这样您看能放心么?”

“正是这样,我只能更加反对。”他看着那双碧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可使您的反对并没有用。”名月清晰地说,“结果由大家定夺,少数服从多数。”

一时间会议室寂静无比,直至元帅宣布结果。

“赞同:三十,反对:十三,弃权:三。结果很明确了。”

“那么请克里斯上将等待结果。”散会时名月对克里斯欠了欠身,而后扬长而去。

克里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握紧了拳。

于公,计划没有问题,必要的牺牲他不能多加指责,只要换个执行者他就算不同意也不会这么坚决地反对。只是于私,他怎么舍得名月拿命去赌呢。

到底还是掺了私心,他自嘲的想。

 

名月在一片白里醒来,她身上插满了医疗仪器,伤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她试着转了转头,看见了不远处闭目养神的克里斯。

柔软的蓝发,熟悉的脸,就像以前在家里的一个平凡的午后。

她看着那个人,先前无所谓的伤口这时候才后知后觉的疼了起来,疼得她喘不过气。

他们怎么不让自己麻醉,她这么想。

她强行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所有光环不知道哪去了,只剩下肉体凡胎。

她心底的感情一点一点溢了出来,她有那么多话想和他说,只和他说。

然而在克里斯睁开眼向自己走来时,年轻的上将说的是:“克里斯上将,我成功了,并且伤亡远比你们预料的低。”

克里斯的脚步一顿,一句好些了没生生咽回了喉咙。

“那还要祝贺您了,名月上将。只是下一次情况恐怕不会如您所料。”他说。

这次谁有你伤得重?下次我还能等到你吗?他想。

 

“名月上将不是您的未婚妻么?您是否有些针对她了?”同僚在他身边说。

“她太骄傲了。”克里斯这么回答。

同僚想了一下,然后说:“我觉得还好啊,除了工作方面有点毒辣,她待人十分周到,也很少摆架子。”

“我指的是她的心。”他淡淡地说。

 

两位年轻上将的不和似乎已经成为了人尽皆知的事实。

他们的意见总是相左,他们的对话绵里藏针,他们同时出现的地方总是剑拔弩张。

其实不难理解,克里斯是脱离笹原家的“叛徒”,名月,笹原家真真正正的大小姐理所应当对他不满。而笹原名月如此咄咄相逼,克里斯自然不会任人嚣张。

更何况彼此都是如此优秀,难保日后谁不会挡了谁的路。

还有那个可笑的婚约。

 

但克里斯作为未婚夫还是相当合格。他会定时给名月问候与叮嘱,会在空闲时间陪伴名月,甚至约会。

星舰游,音乐会,烛光晚餐。

任谁都能看出的任务流程般的控制精确。所有人都识趣的不去询问他们的婚期。

“你这又是何必?”名月勾了勾嘴角,自嘲一般。

“未婚夫应尽的责任。”克里斯提名月整了整衣领,“我没看错,它果然适合你。”

“谁都知道这是你对笹原家的回报。”名月抓住了他的手腕,心想他是不是又瘦了?

“笹原家的恩情我无以为报。我不在乎一些‘自由’。”他说。

“你将来会遇到你的公主,或者王子。不管是公主还是王子,你这个婚约都会让人家不高兴。”她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他低头亲吻名月,“我怕你会孤独。”

名月搂住他,笑了,说:“我不比磨房溪、风信子、北极星、南风、四月的阵雨、一月的融雪或者新房子里的第一只蜘蛛更孤独。”

磨房溪早就不知道在哪了,风信子现在开不出来,北极星遥远了多少光年,四月无雨一月无雪,蜘蛛早已灭绝。

“谢谢你的陪伴。”

他们多数时候会不欢而散,不管是公事还是私底下。我明明可以理解你,却无法消除我们之间越来越厚的隔阂。

名月本来就倔,克里斯自认也没什么好脾气。

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都是少年心性,心里怀着一股傲气,谁都不愿先低头,谁都不甘服软。彼此针锋相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可我愿意把后背交给你,我在前线时知道后方是你,我就无所畏惧。

无人察觉。

时代的步伐快过了头,革命的火种已然发芽,又一次革新即将到来。黎明前往往更加黑暗。

星系之间的矛盾、星球之间的矛盾、星球内部的碰撞……种种交融,都是战争的导火索。

是恐慌,也是希望。

闻到硝烟了吗?

克里斯锦衣夜行造访第八星系,所见每一张脸都是毫无生气的,街道满是乞丐,发了疯的穷人想去砸富人的玻璃。

“你有吃的吗?”

“我的孩子还没死呢!”

……

接着某个星球传来新闻,游行示威的群众全部死亡。政府自立门户,然后示威,枪杀民众下手果决。

“能看见光吗?”名月的脸出现在虚幻的屏幕上,眼底乌青一片。

克里斯沉默了,然后说:“我不知道。”

“呵,”名月笑了一声,“我要让有些人为这个该死的时代陪葬。”

笑得磨牙吮血。

克里斯关闭了通讯,他的军队已经来了,开始镇压叛乱

他们肩上的责任越来越重,再无暇顾及其他。青梅竹马的过往如同毫不起眼的碎片,仿佛被人遗忘。

隔着相关或者不相关的人海,远远对望,连微笑都奉欠。

于是能说开的话始终没有说开,所有的转机都失去了触发条件,能抱住的人越来越远。

只能错过了。

 

星历626年,战争全面爆发。

 

“只要这一场我们能赢,局势基本就定了。”元帅看着空中模拟真实场景的星图说。

“可以说这场战役至关重要,它会是个决定点。”名月靠在墙壁上,手上搭着她的披风。

“最关键的方向有两个。一,拱卫第一星系,守护联盟总部和女王的安全;二,正面战场。其他地方即使出了差错还有补救的机会,唯独这两个,不能有一点纰漏。”克里斯说。

“联盟需要领导者,而女王的理念能引导人们走向至少看起来是光明的新时代,正面战场则是结束战争的关键。”元帅深呼出一口气,说。

名月站直了身子,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元帅,正面战场请允许我出征,而克里斯上将护卫第一星系。”

克里斯心里咯噔一下,他在名月语落后立刻扬声:“我不同意。”

他霍然起身。

“请元帅准许我出征,名月上将护卫第一星系。”

他看了名月一眼,名月没有生气的预兆,甚至没有挑衅,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克里斯。

最后克里斯败下阵来,那个女孩的目光是那么倔强,那么坚定,熟悉得让他心凉。他一向拿她没有办法。

“你想怎样。”他哑着嗓子问。

“出征正面战场。”名月平静的说。

他们心里都清楚,无论是出战还是守卫都是九死一生,两个人都是星际联盟的最高战力,务必各自指挥一方。

他们也都清楚,正面战场形势更为恶劣,取胜无疑需要奇迹。

“够了,这关头你们都还内讧。”元帅疲惫的摆手。

其他将军面孔上是见怪不怪的神色。

“干脆我来吧,反正我的命不值钱。”

“放弃吧,或许有折中的办法……”

“你在胡说什么!”

“两位上将依然操着心……”

……

“从过往的记录上来看,我更适合攻击,克里斯上将更适合防守。”名月抬手示意他们安静,然后陈述。

她看着克里斯,然后看过一张张或麻木或倦怠的脸,轻轻的说:“我们必须学会复苏,保持我们清醒,不必依靠机械的帮助,而是凭借对黎明的期望,因为黎明在我们沉睡不醒的时候也不会抛弃我们。”

克里斯沉默不语。他想问名月你有没有想过黎明的时候你在哪儿。可他没有说出口。

这种时候容不下私人感情。

 

临行前名月一身军装,多年未有的带着浅浅的笑意走到克里斯面前。

她吻上了克里斯的双唇,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离。

短暂、温柔、虔诚。

他们以前也接过吻,因为礼节,因为未婚夫妻之间的交往。那样的吻冰冷,他们接吻的时候睁着眼睛凝视对方,眼底倒映出的眼睛看不出表情。

感情都在心里。

而现在那些感情压不住了。这个短暂的吻是如此温暖,温暖得让人难得过。

“克里斯哥哥,保重。”她说。

然后转身。

克里斯看着她渐渐走远直至消失的背影,莫名其妙想起了很久以前在纸质书上看到的一句诗。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他登上机甲,进行空间跳跃,确认了军队排列,准备战斗。

轰鸣的枪炮声无法在太空中响起,只有灼目的火光彰显着战争的激烈,星球间漂浮着残骸。

上将操纵着机甲,穿梭在炮火中。他什么多余的事都不能再想了,只能竭尽全力的指挥与战斗。

一步都不能退,一局都不许输。他的身后是整个第一星系,是鲜活的生命,是黎明的希望。

 

星历630年,星际联盟赢得胜利,至此,新时代开启。

同年,名月上将阵亡。

 

“当时的场面太险恶,我们几乎必败无疑。”女人看着病床上的人有些踌躇地开口,她美丽而精致的脸上带着淡淡的愁容。

“可是她带来了奇迹。”她顿了顿,接着说,声音很轻却也很坚决。

克里斯的眼尾颤了颤,他说:“机甲匹配率提至95%,留下计划后单枪匹马杀入敌军中心,擒贼先擒王,毫不犹豫开启了自爆,玉石俱焚,给我军只剩了一些残兵。”

“很厉害。”他试着勾了勾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女人不知所措的看着他,说:“既然这么难受,你就不要了解那么多啊……”

克里斯深深吸了一口气,伤口发疼,说:“女王陛下,谢谢您的关心。只是我不了解的话,连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大概会更难受吧。”

“我以前和名月是同学。”蕾拉突然开口,她静静地说:“我看得出来,你一直是她的骄傲。”

记忆里那个女孩提起她没有血缘的兄长,即使没有笑容,眼里也明媚得如同有光闪耀。

她起身,将一封信放到了病床边,说:“这是她在开战前夕留下,并托人带给你的。”

克里斯看了一眼,那是信,真的一封信,放在古地球都嫌落后、用信封封好的信。

她是从哪儿弄来这些老古董的?他想。

 

在送走蕾拉后,克里斯还是拆开了信,清俊有力的笔迹跃然于眼前。

克里斯:

见字如面。

开战在即,时间所剩无几。用这点时间我想和你说一会话。

局面比预料还要严峻,敌我实力差距过于悬殊,我没有太多把握。也许我会战死。我可以死,但绝不能输。

坦白来讲,此刻我很庆幸当初的安排是你守我攻。从理智而言,这种决定取决于你我作风,再合适不过;感情而言,我不希望你出事,守卫至少较为安全。

你是我的亲人,也是我喜欢的人,无论怎样,我都希望你安好。

从前不愿低头,现在想来只觉遗憾。我们浪费了太多时间。对于父亲当初的决定,我是怀着欣喜的,有了婚约,我多少能离你近些。婚约于你而言是束缚,若我死亡,你可以取消婚约,无人会苛责你。若我活着,你想取消婚约,由我来宣告。

但无论最后怎样,我还是希望,有机会与你并肩而行。

一定要平安,答应我。

                                                                       名月

 

克里斯放下信纸,将手覆在心口感受着自己的心跳。他全身的伤口都像失去了知觉。他能感受到心脏的跳动,却觉得胸口一片空旷。

他意识到了,写信的人已经死了,尸骨无存。可是他竟然没有觉得悲伤。

“尽会瞎逞强。”他说。他把手盖在眼前,指缝里有泪水流出。

他紧紧攥住了信封,信封里似乎还剩了什么,硌到了他的手掌。他将那个东西倒了出来。

是一枚戒指,堇青石的光芒多年后一日如最初那样。

 

“您到底是怎么看名月上将的?”一群孩子把上将围起来,七嘴八舌闹个不停。

“她是我的骄傲。”上将微笑起来。

“您为什么不解除婚约?为什么至今没有伴侣?”露丝对这个问题很执着。

“因为这里容不下其他人了。”他扣了扣心口,轻声说。

“您不孤独么?”劳拉小声地问。

“我不比磨房溪、风信子、北极星、南风、四月的阵雨、一月的融雪或者新房子里的第一只蜘蛛更孤独。”他笑,“好了孩子们,时间到了,我送你们回中央学院。”

上将起身,说到。

“不用麻烦了。”唐皱了皱眉。

“就是,我们自己能行!”艾伯也这么说。

“星舰而已又不是机甲,也不是我们驾驶,上将不必担心。”

“让我们自己来锻炼锻炼!”

……

各个地方的孩子们慢慢的聚了过来,然后又你一句我一句闹了起来。

“没事,我正好也要去中央之星。”他说。

 

在把所有孩子安全送入学院后,上将独自一人买了一束白玫瑰,然后走进了一片陵园。陵园里没有坟墓,只有一个个石碑,记录着逝者的姓名。位处中央之星的陵园没有埋葬任何尸骨,只用于纪念死去的将领。

他摩挲着一直在手心的戒指,戒指内侧有细微的不平。在某个忙于建立新秩序的清晨,他奔走于各个星系,无意间察觉到了这点。他将戒指放在灯光下,然后看清了戒指内侧刻的字:Chris。

他将那枚戒指贴在心口,身体颤抖。

上将穿过各式的石碑,最终在其中一个前驻足。他俯下身,用手拂去落在上面的尘埃。他将怀中的白玫瑰放在碑前,目光深邃,像是透过石碑望到了多年前。

他的眼里有万般柔情。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克里斯说:“我爱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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