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ary

花辞木

月满酒凉姊妹篇,克里斯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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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未央。月华几番轮转终是敛入了低垂云幕,昼时华丽的宫阙长廊,飞甍碧瓦尽数黯了温润色泽。

风声喑喑呜咽,和着寒鸦嘶哑的鸣叫划开了长夜寂静,似给这可视物的漆黑添了几道尖锐的光亮。

长廊上回落的脚步声不急不缓,也算不得悠然,步伐起落在厚实的木层上生出抑人的沉闷感。风卷落了几片叶,看不出是青绿还是枯黄,起起停停飞过半个庭院静在了男子脚边。

男子止了步,眯起眼打量了一旁柱身上似未曾识得的纹路一阵,随即叩响了木质的殿门。

“进来吧。”

门内传来模糊不清的声音,寥寥数字带出平淡的语调。

男子犹豫了片刻,仍是施力推开了殿门,俯身行礼。

“王上。”

明光随着殿门的敞开一霎泄了出来,将长廊的光彩勾得清晰。木色温润,殿门朱红涂饰,柱身上的镂花流光斑斓。殿内灯影憧憧,似水银泻地,中央凤雕栩栩如生,夜明珠镶饰为瞳,映了金红凤羽光华流转。

楚宫奢靡为列国公认,楚王居所云凤台更是美轮美奂,入目之处无论寸尺皆是精雕细刻,金碧辉煌。

步入宫殿,沉水香的气息萦绕周身,缓缓浮动。

男子扫了一眼自身所着的墨色华服,虽也精致难求,却与这宫室的富丽堂皇显得格格不入。而楚王……

他抬眼,目光所及之处是那人一袭白衣,倚在窗边任由晚风拂动衣袂。

白衣的国主轻咳了几声,回头目光落在了那袭黑衣上,开口,音色沙哑。

“你来了。”

楚王的目光太深,深得看不清。

 

楚王出世之时正值初冬,白雪纷扬,一行人围在椒室的外殿,神色各异不知作何打算。

那时那个刚出生的孩子还不是楚王,甚至不是楚国世子。即便如此,他注定尊于楚国其他王子。

他的母亲未嫁入楚国之前是郑国的嫡公主,闻名诸国的蕙质兰心,柳絮才高。这样的王姬向来是君王的掌上明珠,恨不得给予所有的宠爱。

可传闻中是楚国在位的君王步步相逼,于郑国式微之时握着结盟的条件,三言两语咄咄逼人,无关王姬意愿,伴着一纸盟书迎她为楚国王后,敲下楚郑盟约。

雪停了,婴孩的啼哭却突兀的响起,穿过墙壁落到耳中算不得嘹亮。

楚王愣了,随即大步走向内殿,抛下一众面色各异的嫔妃。

内殿榻上的女子长发披散,眼尾湿润,她半撑起身子,动作不易,隐约透着孱弱。

“王上。”

楚王扬手,止住了她行礼的动作。

“王上,是个王子。”年长的医女将婴孩轻放在了面容苍白的王后身侧,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一旁随侍的棕发少女目光流出一阵欣喜,一双眼似乎都缀了光,声音清朗道:“恭祝王上喜得王子!”

楚王眼瞳扫过婴孩,眼尾似是轻颤,终是忍不住高声大笑起来:“好!好!这是孤的嫡子,未来的楚王!”

王后静默了片刻,轻轻拂开了额前的发,淡淡说道:“露,你让医女们暂且退下吧,本宫有话要和王上单独谈谈。”

棕发少女一愣,还欲多言,便被楚王止住。

“王后要尔等退下。”他的眼里仍是盈满狂热的喜意,“那便退下吧。”

他望向王后的目光甚至带了几分怜爱:“王后今日有功,许是想向孤讨个赏赐,当着太多外人不好意思罢了。说,王后,今日你想要什么,孤都依你。”

露应了一声,即刻吩咐了下去。椒室的温暖香薰逐渐掩过了产后的血腥气息,众位医女收拾妥当一一告退。偌大的内室片刻只余下了三人与一个不再啼哭的婴孩。

“说吧,王后。”楚王俯身逗弄着不甚惹人怜,甚至有些丑陋的婴孩。

“是,王上。”王后缓缓坐直了身子,开口道,“王上猜得不错,臣妾是想讨个恩典,望王上准许。”

她微微整理了仪容,恢复了几分往日端庄高贵的姿态。

“请王上恩准,由臣妾为王儿赐名。”

楚王闻言,并未回应,只是眸光沉了沉。随后,他道:“王后想讨的便是一个名字?是觉得孤给王儿的名字会让你不甚满意?还是你有什么其他的心思?”

先前的狂喜随着混着椒室宜人的喜庆一分分褪去。他冷冷地打量着床榻上的女子,她珠玉般的瞳仁中即便酿着难掩的疲倦,却也坚定非凡。

“自天子分封天下,孩儿之姓皆随父系,孩儿之名皆由父定,何时轮到女流之辈多嘴?更何况孤为国主,此事关乎王室与国主威仪。王后之身再尊贵,也比不得君威。”他缓缓的说着,目光一刻也未曾离开王后。

香薰愈浓,仿佛聚了些沉闷压抑。

王后似轻笑,道:“王上说的这些,还是不能令臣妾理解为何子不能由母赐名。恕臣妾愚钝,无法信服。”

“你!”楚王霍然起身,那女人对他再三挑衅,得子之喜已然消耗殆尽。

“何况王上亲口许诺,臣妾想要什么,王上都依。”王后欠身,一字一句道。

楚王怒极反笑:“孤以为你来楚国多日已经学会聪明了,没想到仍是如此的不识抬举。你应知晓,你的孩子由孤赐名,乃无上荣幸。”

王后仰头,对上楚王欲燃的瞳光,道:“王儿身为王上嫡子,已是无上荣幸,怎可再奢求。”

“你若执意如此,休怨孤日后薄情。”楚王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榻上婴孩望向父王离去的背影,眼中漫上一层水光,却也未再度啼哭出声。

待楚王的身影消失不见,露终于忍不住瘫倒在地。

“王后……”她颤声道。

王后摇了摇头,止住了她,随后身子一斜滑倒在床榻上,累极了的样子,却也像舒了口气。

她轻轻抚上婴孩的脸颊,语调柔软。

“他是我的孩子,克里斯……你喜欢这个名字么?我的克里斯……”

 

楚王那日迈入椒室欣喜若狂,而后踏雪而去面容冷郁。椒室中的吃穿用度一如往昔,只是楚王如今提起王后与小王子时眼底总会泛上不耐。

雪落了又停,覆了楚宫一层白纱,送入椒室的贺礼几分几分的少了庄贵。楚宫之中燕语莺声娇媚依旧,剑戟森森敛入宫角蛰伏,又于不经意间跃入描黛的眉梢处。

未至一月光景,楚王宠妾夏姬诞下宫里的第九个王子。宫墙间依然是翻转飘飞的白雪,天幕低垂晦暗,可楚王的笑声却是楚宫中真正的晴天。

楚王大悦,日日宿于朝雾台。夏姬明眸善睐,娇媚温顺,王儿活泼,冰雪可爱。朝雾台自是比椒室舒心。

次年,楚王赐九王子名,为离。

 

夜夜的笙箫不绝于耳,巫舞起扬的袖角掠过熏香尾末,明月清皎日益清晰了婴孩的眉眼。

“母后,儿臣回来了。”锦衣的孩童轻轻挥手,遣退了身后一众宫女随侍。他理了理仪容,端端正正行了礼,声嗓清亮稚嫩。

整理书简的女官闻言,将手中的书简匆匆置下,提起裙角转身出了内室,迎到孩童身前。

“克里斯王子,你可算是回来了。今日为何如此之晚?”露故意皱着眉责问了一声,眼中笑意盈盈又是一副放了心的模样,“可倦了?王后早早备好了瓜果点心,王子可要尝尝?”

克里斯点点头,任由露牵着他的手走入内殿。

殿中的王后双眉微蹙,随手摆置着案上早已放好的糕点。她抬头,在看见克里斯时露出了温柔笑意,招手,轻声唤道:“吾儿,来。”

小王子松了女官的手,乖巧行至王后身侧,整整衣袍坐了下来。

“母后。”

王后抚过他的发,眼尾笑意不减;“入夜了才回来,出了何事?”

小王子坐得端正,声音刻意压得平稳,仍是露了几分不悦。

“太傅今日教了骑射,下学后离非要同我比试,还让其他世家子弟围住我,道不比便不许回宫。”

“哦?”王后偏头,将果子递到克里斯手中,“那么谁赢了?你还是离?”

克里斯点头,将果子送入口中,而后说:“自然是我。”

王后笑笑,将担忧隐入心底。

她虽因种种事端触怒楚王,且宫中朝中看楚王眼色行事之人不在少数,但王后毕竟是王后,嫡子终归是嫡子。郑国不复强盛国力不如前,也是楚王当年亲结的盟友。楚王对王后再冷漠,对嫡子再苛刻,也没多少人胆敢犯上作乱。冷遇虽受,明面上的欺侮而今亦无人敢为之。

更渐深,克里斯目送母亲入室,明了王后将要更衣而眠,便也步入另一间内室,取出书简。

“克里斯王子,还是早些歇息吧。”女官露摆好灯盏,温声劝道。

“露姑姑不必担忧,待我把这些文章温习了就去睡。明日父王亲自检查王子课业,我怕有什么纰漏。”克里斯笑笑,面容轮廓在暖光下分外柔软。

露叹了一声,叮嘱了几句,而后轻掩上室门离去。

 

小王子的目光越过竹简上晦涩的言语,端得是认真仔细,直到灯火毫无预兆的熄灭,室内一片漆黑。他抬起手,在眼前左右摇了摇。

什么也没有看见,视野中只有漆黑浓重。

认了命一般,他放纵自己向后仰倒,脑中确认了一遍功课再无缺漏,缓缓阖了眼。

楚王子女众多,唯独对两个孩子格外严厉。一个是克里斯,一个是离。

但这种严厉也是不同的吧……他可以清晰地捕获到父王看向离的目光,严厉中是毫不掩饰的骄傲与期待。而学堂之外,父王从不吝啬对离的宠爱。

反观自己。王上的目光总是高高在上,甚至眼底的不屑落到克里斯瞳中时也未曾收敛。

宫中流言纷纷,有关的是他的名,是稚嫩的掌心纹路交错,孩童看不懂的命格,是巫祝对他的断言——王子命数有异,并非长命之人。

也是王后对楚王的恭敬,那毫无感情的恭敬,挑不出一丝差错。阻隔了出阁前多数女子心中勾画期许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王上非我之君子,何来关雎一求。”

王后曾坐于长廊,瑰红瞳仁泛着淡漠。

“王后当真这般想?难怪多年不得王上宠爱。”靡颜腻理的美人掩袖一笑,雾鬓云鬟,青丝上的发簪坠着流珠,微微作响。

“夏姬。盛宠多年,王上待你数年如一日,当真是风光无限,你可高兴?”王后拂发,蔚蓝发丝滑过指尖恍若流水。

“哦?”夏姬仍是咯咯笑着,朱唇皓齿,宛转蛾眉,娇媚不可方物。

“妾身自是高兴的。有了王上宠爱,要什么便有什么,无人胆敢欺凌,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为何不高兴?”一双眼眄过,瞳光盈盈似秋水,就连挑衅也是风情万种,“王上宠我,连带着离都多了几分偏爱。而且除了妾身,有哪位姬妾敢同王后这么说话?这些俱为妾身所求。至于王上是不是君子,是不是妾身的君子,又有什么打紧的?”

王后笑而不语,看着夏姬执樽而饮,体态婀娜多姿。

 

“克里斯,你可怪母亲?”

露收走了酒樽,留下小王子坐于王后身侧。

“母后,孩儿怎会怪您?”克里斯握住王后的手,笑得柔软而乖巧。

母后不爱父王,这很好。年幼如他也能明白,楚王霸道,刚愎自用,渴望一切皆顺于他,皆从与他,而自己却不曾对谁有过半点真心。父王怎会是母后的君子,怎会是母后的良人。

至于名字……克里斯是母后给他的名字。父王有许多的孩子,但母后的孩子只有他。

“孤还以为王后想到了多好的名字。克里斯?怪异至极。”父王的冷言冷语模模糊糊入了耳,却像是印在了脑里。

可他喜欢这个名字。喜欢在他穿过枝桠落下的阴影时,露唤他“克里斯王子”,母后唤他克里斯。

 

回忆层层轮转,小王子终是抵不过困意,沉沉睡去。

待他醒来,天已拂晓。

克里斯躺在床榻上,朦朦胧胧看见女人长发蔚蓝,织室中悬垂而下的彩锦也不能类其三分。

“母后。”他开口,发现声嗓干涩,竟是难以发声。

王后抚上他的额头,晶玉般的瑰色双眸中是止不住的焦急。

“克里斯,你这孩子,发热了也不知唤人?幸好无事……”王后松了口气。

“母后,我让您担心了么?”克里斯望向王后,语气里满是认真。

王后从露手中接过药碗,扶着孩子起身,看着他一口一口将褐色汤药咽下,嫌苦皱了皱眉,却又忍着不说。

“你今日是去不了太傅那儿了,王上今日也查不了你的功课了。”王后收走药碗,笑笑说,“这也算是好事了。”

“是。”克里斯一愣。

让离自己遭那个罪去吧,半晌,他还是没压住让这个任性的想法浮上心头。

那一日,露取来了排箫。王后接过,箫声低回溢出唇间的竹木,似风卷似云散。

是郑国的曲调。

克里斯静静听着,翻过书简。王后止了箫曲,曼声吟唱。

他在那曲郑歌里凝住了目光,指尖的字迹恍若花影。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当时克里斯还太小。

 

风云骤起,群雄纷争。诸侯列国间明枪暗箭,后宫墙闱中勾心斗角,一朝一夜逐渐熏开小王子的眉宇。

楚国嫡子亦为传说中的翩翩少年,气宇轩昂,惊才绝艳。

唇边笑意温润浅淡,眼底淡漠疏离不减,狼毫乌墨落上竹册,一笔一画积攒铺陈着日后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楚国国力强盛,楚王问鼎之心昭然若揭。是年,姜楚开战。

战讯如狂潮涌入楚都,楚王阴晴不定的面色浮在王子朝臣眼前,令人不寒而栗,或心下自有打算。

 

克里斯目光在内侍呈上的战讯上巡视了几番,双眉微皱,却也迅速舒开。

“笹原名晖已死,姜国此次算是折了一位将才,多少可惜了些。不过也好,这下姜王——那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还有多少资本和孤争。”

楚王位于王座,目光居高临下,威严中掺着几分不屑与喜悦。

“儿臣恭祝父王!”离随众人跪拜在殿上,眼尾轻佻接近肆意。

“只是姜国现在仍未到强弩之末,余力尚在,还望父王不可掉以轻心。”

敢在楚王面前如此无所顾忌,怕是只有他一人而已。

果真,楚王非但没有不悦之色,反而颇为赞赏的点了点头。

“离儿所言甚是,孤早有打算。”他扬手,道,“宣旨。”

楚王的目光落到了嫡子身上,勾了勾嘴角,笑容之意不明不白。克里斯抬头,对上楚王目光。

“嫡子克里斯,自诞于楚已有十八载。虽未弱冠,却敏而好学,颖悟绝伦,擅于朝政,深得吾心。孤念楚国之社稷,感吾子之聪慧,立克里斯为楚国之世子,望能助孤平定江山。众卿亦知,姜楚交战,正值用人之际,孤且令世子北上伐姜,为大楚建立功勋……”

“儿臣谨遵王命。”待颂旨之声最后一个音落了地,克里斯收回目光。他在一片死寂的大殿上向楚王行了礼。

 

宣旨时无关紧要的言语太多,一看就知并非出自楚王之手。但其中之意,未必不是楚王之意。

“贺喜王兄,这世子之位,终于到了王兄手里。”

下朝后的离一袭鸦青华裳,难得的矩步方行,携着贺礼踏进了克里斯的寝宫。

“祝世子得偿所愿。”他抬起酒樽。

“多谢。”克里斯不动声色,举樽回敬。

“不过父王的心意谁又猜得准?王兄被立为世子,不多日便要动身前往沙场。赢了,自是锦上添花,但……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唔,王兄,你这世子之位又能坐多久?”离笑着,眉梢讥讽与夏姬如出一辙。

克里斯晃了晃酒樽,也笑了,看似一派风轻云淡。他道:“九弟的意图是否过于明显了?”

“诶?对啊。”离噗嗤一声笑了,“总有几个东西,谁都想要。”

“多加小心。”转身离去之际,离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临行前的夜晚白月皎皎,安置好一切后克里斯去了椒室。

露依然是急不可耐的一句一句交代叮嘱,王后笑着抚过他月白的发。不多时,响起的是排箫呜呜的乐声,奏了几轮,换上轻声的郑歌。

歌声里的锦衣少年微微抬眸。母亲的容颜笼在氤氲的灯火里,那双瑰色的双眸沉淀着对孩子所有的温柔与慈爱,仿佛敛入了一切芳华。

“母后,儿臣去了。”他轻轻的说。

 

烟雨朦胧的南国即便是北之疆界也必然不会是黄沙狂乱充斥阳关,但战鼓擂起之后的地界哪怕不是沙场,也终归是战场。

楚国世子勒马而停之时正是角声冲天,鼓乐随行杀意凛凛。

“你说,来迎接我的会是楚国的胜,还是败。”克里斯将长剑松松系在腰侧,登上城门,俯视城外光景。战地越是千军万马声势浩大,背后越是横尸遍野黑鸦盘旋。

长剑离鞘三寸,露出的剑身纳了灼灼日辉而又溢射出寒光凛冽,浅浅映出楚国世子一双波澜不惊的绯色双眼,恍若逝过若有若无的血光。

“属下……属下不知。”被问到的士卒心中一惊,随即跪倒在地脸色煞白。

“随口一问,你这么害怕作甚?起来罢。”克里斯低笑一声,将离鞘的剑身重新压回。

“我初来乍到,对于军中事务不甚熟悉,你且把你知道的给我讲讲。”他对尚感惊惶的士卒说道。

“是。”士卒低低应道。

 

自姜楚开战以来边疆战士死伤无数,但双方战势都不曾有再一步进展。姜国幼主即位,国内隐患如沉疴一般积攒,可边界却是分毫不让。

先前少年将军笹原名晖坐镇姜南,胆识才略皆非常人所及,竟未让国力雄厚的楚国多讨一丝甜头。不过到了最后,只能落了个天妒英才的收场。

“笹原将军是死了,可现在战况远不如朝中估计的那般顺利。”在那个小士卒停顿的片刻,克里斯再次开口。

“世子……笹原家坐镇姜南多年,靠的也不只是一个笹原名晖。”小士卒犹豫了片刻,壮着胆子把话说了出来。

“你说得对,有些人太乐观了。”克里斯点点头,颇为赞同的样子。

天色渐晚,夕阳的暗光将整个战场拉得荒凉,黑鸦嘶叫了几声,俯冲下来啄食血肉。

“结束了?世子,是我们胜了么?”小士卒才反应过来,连忙将目光投向城楼下,还有几分茫然。

“不,不是。这一场,未分胜负。”克里斯收了笑意,“对了,现在接替笹原将军的是谁?”

“是笹原名晖的幼妹,唤作笹原名月。”

“哦?”克里斯微微一愣,抬了眸。

 

入了夜,四围好似皆为浓墨所困,只有零星的火光照亮各个关卡。

克里斯手执酒樽,目光在桌面那卷图纸上来回移动,不由皱了眉。

本是由楚攻姜,可现在被困于城关处于守势的竟是楚军。而那几个将军说起话来半遮半掩,对他的防备之心昭然若揭,只是念照着世子这个身份尚未发作得太明显……

正当克里斯苦恼之际,军帐外忽然响起了擂鼓声,狂风暴雨般的急促。

他一惊,抄起长剑挑开门上悬着的厚帘。入目之处是士卒快速奔走,手里火把的光辉明明晃晃将这座城关从沉睡中唤醒,宛若不夜。

“出什么事了?”他转头看向守在军帐前的小士卒,沉声问道。

“回世子,姜军夜袭,属下来护世子周全。”小士卒说。

“不用了,你随我去看看罢。备马。”他吩咐道。

小士卒开口,意欲劝阻,但年轻的世子淡淡扫了他一眼,目光平淡,有着不容分说的味道。

“是。属下给世子带路。”

 

克里斯翻身上马,策马奔驰在领路的小士卒身后。长风呼啸越过身侧,越是向前,越是混乱,短兵相接之声不绝于耳,挡路的姜军被楚军奋力斩开。

只一刻,他便到了军营中心之地。

不过是一场夜袭而已。

而这场夜袭已近尾声,会以姜军的失败而告终。

只剩百余人的姜军被楚军团团包围,战马蹄下尽是敌人与同伴的骨血。

可他们仍在不甘心的奋力厮杀,妄图将包围圈破开。

“快!快护着将军!”

“一定要让将军突围!”

嘈乱声不绝于耳,让从小养尊处优的克里斯一阵不适。可他抬起头的瞬间,瞳仁里竟落了个影子。

“我不需要你们护着。”突兀的女声突兀的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剑光起落纷转,扫的是冲天的怒意,更是冲天的杀气。

克里斯看清了她的样子。

那是一个极年轻的女子,怕是比自己还要小上一些,说是女孩也不为过。可这个女孩骑着黑色的战马横冲直撞,身上衣甲破损,长发未束,随着她凌厉的攻势狂舞,出鞘的长剑银光四溢。

克里斯也看见了她的眼睛。不甘中是尽力掩饰的惊惧,凶狠得像是放手一搏的困兽。

他记得那夜的月光其实很亮,亮得有些过了头。

 

虽是个狼狈的小女孩,可包围圈竟生生被她杀开了一道口子。

她执剑直直冲向克里斯,带着玉石俱焚的不管不顾。

霎时间,长剑出鞘,剑身相撞的音色尖锐到令人发颤。而两柄剑同时又撤开,不约而同刺向对方身体另一处。克里斯侧身躲闪,剑刃堪堪擦过胸口。他在长剑砍过的瞬间将手中的兵刃刺向女孩的左肩,意料之中被她回撤的剑挡下,虎口又一次被震得生疼。

“身手很漂亮。”克里斯淡淡赞叹道,“不过也到此为止了。”他的瞳光在剑光映衬之下厉如冷锋。

“闭嘴。”回答他的是一声嘶哑的低吼。

克里斯没有再接话,只是逆转剑身,俯下身子策马向前,在一霎的光景里用剑柄毫不留情地撞上女孩的左肩。

女孩的体力近乎透支,重击之下终是承受不住,身子晃好了几下,直直从马背飞出跌落。

可还未落地,就被他人衣袂卷起的一般,莫名其妙的再次坐于战马上。

不过那不是她的战马。她抬头,是一双清冽的绯红瞳仁。

“我赢了,虽然不太公平。”克里斯看着目光凶狠而惊诧的女孩子,冷冷地说。

 

“把那个女孩处置好了么?”回了军帐,克里斯放好剑,转头问向随侍的小士卒。

“处置好了。关押她的军帐在城关中央,守卫众多,离几位将军所处的军帐又近,而且她已经被我们用绳子束的严严实实,逃不了。”

“这样。”克里斯顿了顿,“我去看看她,也许能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语落便起身,掀开帘子前还不忘说了一句:“你不必跟着,谁都不必跟着。”

他想他大概知道了那个女孩是谁,她身上确实有让自己在意的东西。

这么想着,克里斯不急不缓迈着步子到了关押女孩的军舍。

出乎意料的是,女孩很安静,没有嚷出放我出去给我松绑这类让人心烦的句子。见敌国世子来了,除了瞪着他之外再无动作。

“笹原名月。”克里斯意味不明的念了这个名字,一贯疏离刻意的笑都未挂起,“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名月冷眼看着他。

克里斯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眯起双眼,细细打量她。周身的杀意淡了许多,不再狰狞的面容尚带着稚嫩与青涩,说话的声调虽狠,可紧张也是显而易见的。

只是一个小孩子。

一个什么也不会多说的小孩子。在楚宫经营了十几年而锻炼出的直觉可以给克里斯准确的判断。

“这次夜袭是你的意思,还是其他什么人的意思?”他坐到一旁,一副慢条斯理促膝长谈的架势。

“不关你的事。”

“是不关我的事。被抓到敌军军营的人又不是我。”他挑眉,“无论是谁的意思,姜军这次的夜袭都会是一场愚蠢的无用功。如果是你的意思,你把战场当什么了?”

一字一句,语气不重,却有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我……”名月咬了咬牙,像是想反驳。

“如果不是,那下令之人的意图也是再明显不过。而你,太天真。”

克里斯悠悠说着话,看着小姑娘脸上的血色一分分褪下。他叹了口气,起身离去。来这一趟,非但没套出什么有用的消息,还说了一堆有的没的,真能算是得不偿失。

等回了军帐,候着他的还有一桌子政务。说起来,他这个世子确实是名副其实的。

额角有点疼,克里斯抬手揉了揉,开始熟悉相关事宜。

 

再次听到笹原名月消息时是次日黄昏。换岗巡营的士卒抱怨着俘虏的娇贵,送去的饭食原来是怎样,拿回来还是怎样。

克里斯摇摇头,拎着食盒去了那间军舍。

“滴水未进?”他居高临下的看了一眼面容憔悴,但眼神仍是愤恨的女孩,“不合口味?可这儿不是姜国大营,更不是姜都。”

“我当然知道。”名月撤开目光不看他,“我锦衣玉食惯了。这些,吃不下。”她说着,甚至有些倨傲。

听了这话,克里斯轻笑一声,开了食盒随手拿出一个粗饼,故作优雅地送到嘴边,咬下一块嚼了嚼,吞咽入腹。

“巧了,我也锦衣玉食惯了。”吃完,他还拿丝帕擦了擦手。

“你!”名月挣扎着起身,却又因为绳子的束缚跌了回去,翠色瞳仁中仿佛燃了火。

克里斯走到她身边,替她解下了绳子,收敛了笑意,说:“我替你试了,还怕有毒么?让你出事,对我没什么好处。而以你现在的样子,”他停了停动作,又道,“出了事,楚也不会是少个威胁,对楚国也没什么好处。”

他可以感受到女孩在颤抖,他也可以想象女孩此刻眼中的不甘。

“吃吧,吃饱了你才有力气逃出去。”克里斯将食盒递到了名月面前。

名月犹豫了片刻,还是抓起了一个粗饼,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在咀嚼。

克里斯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姑娘,没有再说什么。他可以猜测到,姜国军营那边,也不可能有比粗饼干肉再好一些的东西。这个贵族姑娘不是吃不了苦。只是战场,不适合这个天真的小姑娘。

等着食盒见了底,克里斯唤来了守在账外的士卒,吩咐道:“把她绑上吧,别让人跑了。”

走出军舍时,名月忽然开口:“等一下!”

闻言。克里斯停下了脚步,微微回头,目光所落之处是名月低着头,半张脸都藏在了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她低声说:“……谢谢。”

 

过了不到两日,名月逃脱的消息便传到了克里斯耳中。当克里斯提剑上马前往拦截之时,名月已经策马走了老远。

月色亮如白昼。月下散发的女孩回头,哼了一声:“咱们走着瞧。”

克里斯恍了神,那瞬的名月头一次在他眼里像个少年将军。

 

楚国世子不甚在意自己有没有将此事置于心上。王都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他,边疆的将军们也只是一个个握紧了手中的兵权,一点都没有让这个世子插手的打算。

仿佛世子只是来吹吹边疆的风,顺带观个战。

不过克里斯并不算太急。这儿的兵权迟早会落到自己手里,在那之前与其凭借世子身份强行插手,抢功夺利,蛇行雀步扰乱战局,不如潜心经营布置,在战场中逐步掌握风云变幻。而王都……离狂妄肆意的眉宇浮于脑海,克里斯敲敲剑鞘,有了打算。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笹原名月。

 

随着战况转变,眼下姜楚驻军之地竟也未相距多远,仅隔了一条泷江。

泷江江面说阔不阔,谈广不广。江的一侧若是有人放歌奏乐,另一侧也能勉强听个囫囵大概。即使如此,要涉江而过也非易事。江面不阔,可箭簇也射不到江的另一岸,且江深深不可测,江水碧而湍急。

隔着泷江驻军,双方都是提心吊胆,也都是仗着距离窥伺敌营堂而皇之打探军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克里斯并未就这微妙的驻军之地感慨多少。他只是常常登上江岸高崖,领着部下一同向姜营投去目光。

有时他会看见姜军排兵列队,有时他会看见姜军饮酒作乐,鲜少时候他还能看见紫发的少女策马执剑,将过招的士卒在几个回合内挑下马去。

当真是年少轻狂,克里斯想。

这么望着,若是真能望出什么军情才是奇闻异事,不过当成消遣也未尝不可。

“世子,姜军西营有异,应为集军之势,几日后泷江西流稍枯,姜军怕是有渡江进攻之意。”待某日克里斯下崖之时,护卫接过他脱下的大氅,同时汇报着军情。

“嗯,西营是有此迹。快入秋了,江水稍枯也确是实事。不过姜军是否涉江……”克里斯不急不缓接着话,顿了顿,问道,“几位将军的意思呢?”

“几位将军私议,集军于西岸,备好弓箭火油,让姜军有来无回。孟将军于东岸备船,率领剩余兵力的七成渡江,一举攻入姜营。”护卫抱着大氅,跟在世子身后说道。

“私议?若我不在这儿,何来私议一说。”克里斯说着,却也看不出是否在意,“我还是观战?”他转头问。

“世子尊贵之躯,自是观战,保全自身安危,胜后写好战报传回王都即可,其余不必世子操劳。”

护卫干巴巴念着几位将军明着暗着让他传的话,身上薄汗湿了里衣。

然而克里斯只是叹了声气,道:“还算清闲。”

 

入夜,西岸的姜军果然出动,踏着舟船气势汹汹渡江而过。楚军却也早有防备,泷江东流,楚船也在江面上现出身形。

克里斯迎风而立,借着高崖之势将四面八方尽收眼底。

西流如星的火光,东流楚船碾开的水浪;西流的厮杀之声顺风落到耳边,东流船只却仍未抵岸。

不对,楚世子的眉心忽地一跳。泷江东流虽广于西流,可渡江也不需如此之久。

为了印证他所想的一般,几艘楚船忽然加速,不是冲向对岸,而是调头忙不迭的回撤。甚至有几艘楚船狠狠撞上排列在后面的船只。

克里斯将这一变故尽收眼底,蓦然睁大了眼睛,电光火石之间他仿佛抓到了什么东西。

“快去西岸,让几位将军撤军!”

他扭头高声喝道。

几位随侍士卒尚未来得及反应,只得应声,向西侧奔去。

可惜迟了。克里斯深吸了一口气,夜风一路从口腔寒到肺腑,迫人冷静。

不少楚船已返岸,夜色里视物不真切,可现下的情势绝不会是某些楚军起了怯战之心想要休战。

“集兵!”他抬手,“把我的弓也拿来。”

几个士卒闻声,立即各自行动。不一会,沉重的长弓交到了年轻世子的手中。

克里斯看见了一个人,那人从一艘楚船上一跃而下,手中长剑划开血色,只攻不守,所向披靡。

黑夜中他看不清那本就易隐于夜色的紫发,而今夜月光晦暗,他更看不清那尚且青涩的眉眼。

楚国世子取箭,张弓。瞬息之间,长箭离弓,破风之啸刺入耳膜,挟雷霆万钧之势刺向目标。

可克里斯还是认出了那个人。笹原名月。

女孩头都未抬,她翻身下马,一把抓过意欲偷袭的楚军抛于马上,看着利箭直直穿胸而过,带着人死死钉在地上,随后跃上马背再度执剑厮杀。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般,不过几个眨眼瞬息。

克里斯冷冷地在心底赞叹一声,扔开长弓骑上战马,策马向崖下奔去。

“被你摆了一道。”两道剑光再次相交,光凭感觉他也知道对手是谁。

“我说了,走着瞧。”名月将长剑刺向他的腹部,被挡下后又立即削向腰侧。兵刃数次相击,厮杀得难舍难分。

 

这次是楚军失利。医士将药酒洒向克里斯右肩时,他还是没忍住,闷哼出声。右肩勉强止住了血,现下血肉模糊一片,骨血红白分明。克里斯还能忆起那一剑入肩的狠辣。

右肩……他苦笑了一声。笹原名月,当真是有仇必报。

在西岸做出聚军之势多日,实则早已设下埋伏,涉江的只是少数兵力,为了营造假象,姜军甚至用了稻草人。而这些掺了水分的兵力引着楚军主力一头栽进了包围里。而东边姜军神不知鬼不觉登上楚船……那些楚船也许是之前战役截下的也说不准。这样在克里斯的眼皮底下杀了过来,先前指挥的孟将军,他的首级早就被悬在了姜旗之上。

一招瞒天过海,把楚军当傻子一般。远算不得高明,而楚军还偏偏钻了这个套。

克里斯出神想着,听说是笹原名月的主意,也没怎么恼怒。

即便不是太高明,却可以定下那个小姑娘确实是一位将军。不是像,而是是。阖眼间,他又想到了长剑贯穿右肩的那一瞬剑身传来的颤抖。克里斯的心里泛上一阵淡淡的无奈。

不过那位年少的将军算是帮了忙。此番楚军的损失虽不小,却也给了自己机会。兵权会渐渐从几位将军哪儿集中到自己手里,局面一丝一毫落入掌控。

而朝中之事克里斯也不甚忧心。楚王不待见他,可他在朝中并非毫无根基。

只要他活着,手里握着北疆兵权,再以世子之位加持,克里斯会亲眼看见掌中敛入的权与利。

无人可阻挡,不管是离还是楚王。

 

克里斯时常看见笹原名月。

姜国军权似乎也是落入了那个女孩的手中。常年的交战,他们时而刀剑相向,时而处于军营中心排兵列阵。

刀锋交擦声响凛冽震天,江水汹涌卷起尸骸,江面上的大片血红扩散转淡。战场上从来都是尘土飞扬。

克里斯觉得他毕生所学,五分用在朝堂,五分用在北疆,亦是用在了姜国那位愈发雷厉风行的少年将军身上。

棋逢对手,过招拆招,生生用兵刃奏出了一曲响天彻地的十面埋伏。

 

可到底,谁也没把谁逼入绝境,谁也没要了谁的命。

克里斯于十丈月华中咽下烈酒,喉舌灼得生疼。

他几乎是看着名月的身形一分分抽高,容貌在一场场狼烟后褪去稚嫩,眉眼在月色下熏得愈发冷厉,喜怒逐渐藏于瞳中。风沙缠上彼此眼角。

他几乎是看着名月长大。

“当真意气风发。”克里斯意味不明的笑容说浅不浅。

楚国的探子曾将名月的过往记录在册,呈于他的帐前。

克里斯挑着烛火,一目十行堪堪阅过,末了,又将一字一句重新收于双眼。

绯红瞳仁倒映出干涸墨痕,纠葛不明的心绪终是无法抛之脑后。

“姜国的槿花美么?”克里斯似是不经意间问了随侍的士卒。

“回世子的话,姜国红槿闻名天下。”小士卒说着,眼里的期待没藏实。

克里斯勾了勾嘴角,要弯不弯的弧度,“无法亲眼见之,也是可惜。”他淡淡说道。

 

楚国奇花名卉争妍斗艳,落英缤纷香满长街,可独独少了红槿。

听闻红槿开得烈。

他想到了名月的眉眼。

异于母后的温婉,飞扬似上弦。若槿花开了,与那眉眼应是神似的。

 

若无战事,楚国世子总能拾些闲情逸致。皓月千里下排箫奏出呜呜咽咽的调,是南国的曲子,随风飘远断断续续重重叠叠落到姜营。

其实姜楚的营地极少相隔过远。

“东门之墠,如藘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东门之粟,有践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清澈音嗓拂开夜风,温柔缱绻宛若低吟浅唱。远方排箫幽然相和,交织相融缥缥缈缈风风韵韵入了月光。

 

“郑国的曲子?”

克里斯头一次唱这曲子时是清唱,半阙已过远处才奏起了排箫。那会儿两军又是隔着泷江。

等着曲落了,名月放下排箫,散着一头长发问江岸的白衣世子。

“母后是郑国公主。这是她故乡的曲子。”克里斯笑笑,眉宇柔和至极。

“我也会。”名月沉思片刻,复而挑着眉像是不服输一般说,再抬眼,却发现敌国的世子又笑了。

 

克里斯揣测过名月在战场上的用兵,揣测过姜王于她而言的牵绊,揣测过太多太多的东西,却独独未曾揣测与她相关的似是而非的风月。

应有清风替她挽发,付与木兰花。

 

姜崇德五年,楚元朔二十三年,楚后薨,楚世子返都。

克里斯撑着最后的理智冷静地暂时安置好了北疆,而后不分昼夜快马加鞭奔向王城,生生跑死了四匹马。

椒室的素缟铺天盖地,丧钟回响。迈入椒室的瞬间克里斯将近虚脱。

乌木棺材早已合封,长钉入木再难开启。隔着棺木,也隔着母子之间的最后一面。

露抓着克里斯急急叮嘱了几句,恨不得将留给世子后半生的话语在片刻说完,在语落之际仓促的摸了一下他的脸,尔后转头飞奔,在柱上撞得鲜血淋漓。

克里斯的脑中一瞬空白。战场上见惯生死的心肠在椒室内归于幼时的柔软,不得不在撤下防备后被刺到痛彻心扉。

“现在哭出来太丢人了,世子。”跪在他身后的离悄声耳语,克里斯抬头,捕捉到楚王面色上的烦躁不耐。

克里斯咬紧了牙关。

 

那夜的椒室格外寂静。

“王后已下葬,还不知道谁是椒室的下一位主人呢。”夏姬一袭白衣,青丝半披半绾,难得一见的素净。

克里斯无言的看着她。

偌大的椒室现下只余他们二人。

“世子别那么看着我,王后又不是我杀的。”夏姬吃吃笑着。

“王后忧虑过重,身子又弱,怎能长命。”她取下乌发上唯一一只发簪,簪上流珠仍在作响。

她梦呓一般说道:“你知道王后临死前是何样么?脸色苍白,容颜枯槁,双眼不见半分往日的神采。王上对她视而不见,连小小的宫人都对她鄙夷不屑。除了那个叫露的女官,只有我和离儿来看她。”

克里斯抿唇不语,他看着夏姬起身,醉酒一般摇摇晃晃走出椒室。待夏姬的背影消失不见,他终是遏制不住,捂住了双眼。

 

多年以前,楚国举国攻夏,夏国惨败,为保全宗庙,夏国最美艳的王姬作为战利品被押入了楚宫。

在楚宫中她受尽欺辱,满心的愤恨与凄惶,无处宣泄。直到遇见那个人。

彼时风信年华的女子皓齿蛾眉,雍容雅步向她走来。

“不必害怕,我会护着你。”那个女子对她说。女子从发间取下坠着珠子的发簪,轻轻置于她的掌心。

那一天夏姬几乎记了一生。

而今,珠沉玉碎。

 

次日,克里斯整理着楚后遗留下的书简,听到宫女来报,夏姬昨夜自缢身亡。

手中的书册掉落在地,克里斯停滞了一刻,而后俯身拾起,应了一声知道了。

他将手中的书册匆匆翻了几页。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猛然合上书,克里斯躲开了最后一句。

 

在朝中留了半月,局势经营之间终是彻底冷静了下来。

“我们两个现在同病相怜了。”离仍是肆意妄为,拎着酒去了世子府。

“抱歉。”克里斯说。

“不必了,没你什么事。而且我知道得比你早。母亲本就没怎么瞒我,我早猜到了会如此。这样也好。”离看似满不在乎。

“你若实在愧疚,不如把这世子之位让给我。”

“等我死了。”克里斯瞥了他一眼。

 

几日后,克里斯再度奔赴楚国北疆。

不出所料,楚军处于下风。

而这个下风……楚旗飘扬,流水冷彻,此时楚军所驻之地竟与姜楚开战之前别无二致。

鲜血骨骸推进的战线,苦心经营取下的城地,种种一霎归于原点,昭示着多年奋武归于无用功。

“若说处于下风,不如说败北更为合适。”克里斯抚在剑柄上的指节微微扣紧,一瞬又随着不咸不淡的话语松开。

面前的将领跪了一地,面如金纸。

“臣等无用,请世子责罚。”

克里斯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们一阵,叹息了一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更何况笹原将军……”他忽然顿了一阵,才说,“起来罢。”

说完,他转身离去。

 

王都里的种种浮于心间,克里斯摇了摇头,此番战败,倒是送来了他等候已久的机会。

几日之前在楚宫,盛年已过的楚王阴晴不定的看着容貌不复少年模样的世子,沉默了好一会。

等着宫人小心翼翼往香炉中添加香料时,楚王才缓缓开口。

“姜国,拿下姜国,问鼎九州,你究竟有几分胜算。”

“父王抬举儿臣了。”克里斯行礼,顾左右而言他。

“孤问你有几分胜算。”楚王打断他。

“取得姜国有三成,至多三成。”他说,“若是战局一直如此,会给有心之人不少可乘之机。”

“你……这便是你给孤的交代?孤封你为世子,交于你攻楚的重任连同北境的兵权,你最后给孤的竟是这个结果?”楚王勃然大怒。

克里斯在心底冷笑一声,面上仍是淡漠恭谨的神色,“母后这些年,父王又给了什么?”

楚王睁大了双眼。

“儿臣失言,望父王莫怪。”

“是那女人不识时务。”楚王恶狠狠的说。

楚国世子恍若未闻,他说:“拿下姜国只有三成,争霸问鼎,却有七成。儿臣自有打算,父王只需颐养天年,享天伦之乐。”

语落,再度行礼。苍老许多的楚王开口,却也只得沉默。

 

深谋远虑也好,阴谋诡计也罢,列国之间的博弈宛若纵横交错的棋局印在了克里斯的眼里。

他不急。

几月之后的一个望月夜,楚国世子提着一壶酒一柄剑,只身步至姜营。

意料之中,紫发银甲的女子持剑而立。

“将军。”克里斯笑笑开口。

无关风花雪月,无关诗词歌赋,敛下眉眼中多余的飘忽,应着棋局般握着各自的利益不动声色的你来我往、斗角勾心。

月至中天。

克里斯看着名月,一瞬失了神。往昔纷扬在风中的发,往昔稚嫩而不甘的神色,往昔的那声走着瞧……

往昔的太多交织在一起,却拼出了眼前举棋若定的敌国将领。

竟有了些面目全非的意味。

他想,也许自己也是那样过来的。又想着,那个小女孩终归在战场上长大了,看着她长大的人竟是自己。

“笹原将军如此,是为了姜国的槿花么。”克里斯淡淡开口,眉头一偏看不出心绪。

笹原名月怔了神,心下警惕,对上了克里斯的目光。

彼此沉默,却也非无话可说。

“是,姜国红槿极美。世子应是从未见过。”半晌,名月说。她的目光不知落往何处,隐隐蛰伏的狠厉换上流转的柔情。

“漠上无春草,更开不出花。”虽只是瞬息之间。

“有的,木兰。”克里斯低低的说道。

名月转眼看他。

心下叹息,楚国世子一贯的淡漠却仍在瞳底。

“将军多考虑几日也无妨,我等你的回应。先行告辞。”

语落,笹原名月不带情绪的声嗓也不紧不慢响起,“世子请。”

克里斯转身,走回楚国边境。他抬头,忽然发现今夜月色极好。

快是中秋了,他想。

“东门之墠,如藘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他吟着歌,缥缥缈缈,千回百折。

身后隐约传来排箫声相和,克里斯回头,只看见了一地零碎的月光。

 

两日后,楚国姜国同时撤军。姜国除去部分必要守军之外尽数以凯旋之势回归姜都。而楚国世子往楚都传了一封密函,继续拥兵坐镇边境。

此后几月探子斥候的情报顺着看不清的丝线流入克里斯手中,他一边分析一边整理思绪,而关于笹原一族与姜王之间的种种更是令他不安。变数之多,让克里斯不得不随时应变下一步棋。

所幸,他还是得到了笹原名月的回复。

楚国狼虎之师分进合击,夺下姜南三城,直逼姜国南境。

同年,楚王薨。楚国世子克里斯返都,继任为楚王。

克里斯在王位上俯视大殿跪拜的群臣,从容自若。

拟旨,遣使与姜结盟定约,出兵伐秦。

他隐约猜到姜国朝堂上会是怎样的风云,笹原名月与姜王怎样的来往交锋。

一切皆如当初所料,不过各取所需。

 

刃上血水鲜红如珠滴落,克里斯终归还是再次见到了笹原名月。仍是战场狼藉,只不过这片土地原先养着秦国的百姓。

“笹原将军。”克里斯道,“姜国果真趁虚而入。”

笹原名月抿唇,眼底映出的克里斯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诧,她的神色浮现出一阵茫然。

“世子早料到……楚王早料到姜国会出兵?”

“依姜王行事,此举实为情理之中。”克里斯说。

笹原名月抱着剑,缓缓靠到了墙上,仿佛累极了。她说:“你说得对。我还是太天真了。”

克里斯默然,片刻,他开口:“陈年旧事早不作数,将军不必放在心上。此次,我们即便不是盟军,也不会是敌人。”

笹原名月抬眼,没有顺势接下他的话,只是说:“楚王御驾亲征,当真不惜命。”

“无妨,巫祝说过我活不长。”克里斯对上她的目光,道。

“……”紫发女子看着他,竟有些怒意,“你也信?”眉眼甚至扫过莫名的不甘。

克里斯一时无言以对。

 

秦虽积弱疲敝,但攻下王都着实不易。几载光阴,寥寥数字录入史册,秦都破,一国灭。

当克里斯一路踏着骨血步入秦宫时,秦国王姬雪森苹果双目通红,歇斯底里,不断挣扎试图挣脱押着她的楚军。

日暮即临,她终于放弃了,呜呜咽咽啜泣不止,恍然抬首,楚王居高临下的目光淡漠如无风之湖,泛不出半点涟漪。

“为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她抽泣着质问楚王,“你为什么要……明明我以前一直那么憧憬你……你……”

雪森苹果哭到无法出声,满面泪痕,花容月貌枯老如动人的芍药从茎上凋落。

克里斯心口泛上一阵沉闷。

楚军很快便将雪森苹果押走,哽咽声渐渐远去。

名月不知何时到了克里斯身后,未发一言。

“这位王姬,可惜了。”克里斯说。

名月只是看着他。

“你想说我什么?”克里斯转过身,仿佛初识一般打量名月,“冷酷?自私?薄情?与父王愈发相似?”

“你我心知肚明。”名月终于开口,顿了顿,她说,“其实谁和谁又能差多少,皮囊里的心思都一样。况且你父王我又不熟。”

冷寂的夜风穿过大殿,两人再次沉默。

“唱歌吧,唱郑国的曲子,我为你伴奏。”名月低眉,拿出排箫,在唇边吹了几个音。

“好啊。”克里斯愣了愣,说。

“东门之墠,如藘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东门之粟,有践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他低低唱着,没有去看名月,只是听着箫音和着歌。

 

在那之后秦国相关事宜令克里斯焦头烂额,待到夕阳西下,他才忙里偷闲。

抬手理了理坐骑的鬃毛,转眸之间又将名月的身影敛入眼底。

“笹原将军。”克里斯点点头。

“楚王陪我说会话,可好?”名月问。瞳光深沉,只是少了素日锋芒。

“我想了很多事情。”她说。“楚王可曾倾心于何人?”

名月偏头看向克里斯,夕晖倒映在半边脸上宛若半面妆。

“未曾。”克里斯答道。他张开左手,手心上姻缘线的纹理清浅而模糊不清。

名月勾了勾唇角,笑得真心实意:“我有点想回姜国了。王都槿花此时应还未谢。”

“楚国无槿,可惜了。”克里斯低笑。

 

“将军!将军!王都来报,左相和炀少爷要、要反了!”

克里斯转头,还打算和名月说什么,一位姜国士卒疾走如飞,而后扑通跪在名月面前上气不接下气。

名月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

“来人,备马!”她急急喝到。

“骑我的马去吧。”克里斯看着名月离去的背影,忽然出声。

那个背影停了一瞬,一瞬之后克里斯已将缰绳交到她手里。

名月并未推辞,飞身上马,在马上对克里斯点了点头,尔后策马流星追月一般离去。

克里斯怔怔看着那个女子的背影,这次是真正离去了罢。

 

“名月!”他忽然喊出声。

马上的女子闻声回头看向自己,披散的长发与玄青衣袂一同在疾风里纷飞,凌乱的紫色发丝拂过脸颊,青碧瞳仁里流出一阵询问。

夕阳泄下的火红笼在名月身上,笼住了那个回眸。

那一瞬飞扬的风里恍若掠过木兰香。

仅一眼。名月转头,策马远去。再未留得一顾。

克里斯停在原地。

 

待几日后秦国之事尘埃落定,楚王返身归于楚都。

之后仍是尔虞我诈,日理万机。

“姜国现下如何?”退朝后,克里斯叫住离,问道。

“姜国?谋乱虽闹得声势浩大,但姜王已经将此事平息。我们没有什么可惦记的。”离懒懒散散回道。

“哦?”克里斯漫不经心挑了挑眉。

“笹原炀与姜国左相已死,笹原名月平乱身亡。”离轻描淡写地说,“姜宫那闻名天下的槿花也未留住,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半晌,他竟未等到楚王回应。

“王兄?”

离看向克里斯,发现他愣在原地,绯红瞳仁里的光仿若凝结,最终黯淡熄灭。

克里斯似无知觉一般。

“王上,您让送往姜都的东西大抵送不了了,笹……”不懂事的斥候闯入,意识到了什么之后噤了声。手中泛黄的纸页随着枯萎的花枝跌落在地。

纸上墨痕干涸枯稿。

“今朝花开,折与木兰木香以赠之,望故人安。”

 

那夜,克里斯喝完了从酒窖里拎出的所有烈酒,独卧宫楼,酩酊大醉。

他想起了初见时名月与他刀剑相向,耳边蓦然掠过一声走着瞧。

克里斯底笑着看向手心,生命线戛然而止,姻缘线清浅而模糊不清。

他忽然纵声高歌。

“东门之墠,如藘在阪……”

    “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他想起了母后的浅瑰色双瞳,又想到了名月最后那个仓惶的回眸。

惊鸿一瞥,就此长诀。

 

不过是仓皇的惊鸿一瞥,最后一眼。

 

偌大一个云凤台,遣去宫人侍卫,无人相劝,一室绮丽一室空旷。

醉了一夜,唱了一夜。

那夜之后,克里斯再度开口,清冷音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声嗓沙哑苦涩。

离冷眼旁观:“你这是何必?”

克里斯不以为意,笑笑:“孤死后,王座归你。”

离笑了,说:“你真以为我对那个位子那么在意?”

 

此后一切如旧,楚王仍是勤勉不怠,军务、政务,依旧算计处理的仔细。

克里斯曾梦到名月。

梦里那个女子褪去戎装,难得如世家名姝一般云袍加身,亭亭立于树下,上方枝桠上飞散着红色的花。

名月应当是个美人,克里斯从未否认。

他轻轻笑了笑。名月许是看到了他,抬起头,遥遥瞪了克里斯一眼。

那双眼眼底有清冽的光。

之后一切烟消云散。

克里斯伸出手,却又不知该握住什么。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

 

几载苍老,楚王积劳成疾。

云凤台内,黑衣男子看着与华美宫室格格不入的白衣国主,沉默不语。

“离,你知道我叫你来是为了什么。”克里斯淡淡笑了笑。

“你要死了。”离说。

“是,遗诏我拟好了。”克里斯将诏书递给离,说:“我死之后,你为楚国国主。你有野心,也有与野心相配的资质,而楚国如今国力鼎盛,交于你,应最为合适。”

离挑眉,并不客气,道:“你最想说的不是这些。”

克里斯停了一阵,点头,说:“即位之后,维持郑楚同盟,尽可避免与郑相对。而姜王外柔内刚,不易对付。姜国……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姜国。其余的,你心中有数。”

离木然点头。

“帮我……在楚国植些红槿吧。”克里斯出声,目光漫不经心不知飘往何处。

语落,克里斯不知忆起何事,笑了,极至温柔。尔后他轻轻阖上了双眼。

 

离起身,胸口发闷。他回头,对浅眠一般的克里斯低低地说:“姜国红槿,在楚国怕是永无怒放的光景。”

 

《列国传·楚史》

宁初七年,楚王克里斯薨,史称楚宣王,时年三十二。无嗣,其弟公子离继位,为楚睿王。宣睿之期,楚问鼎九州。


by:墨鸿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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